01
方圆几公里内的花草,都带着一层黑色的油垢。
这来源于近24小时来漫天密布的滚滚浓烟。
T201、T202……近百个标明储藏量为10万立方米的巨大原油罐,静静地伫立在火场西侧。
它们的邻居,“3号罐”,成为此刻全中国关注的焦点。
现在,它已被烧塌了一半,中心不时露出熊熊火光和浓烟。
消防队员们举着泡沫喷枪,从每一个方向向它喷射。
不时有人力尽倒下,被救护车送进医院。
有人自己拔掉针头,从医院逃回来,回到火场继续工作。
200多名工人一起徒步4公里,逃出了正在发生剧烈燃烧和爆炸的罐区。
据说,另外200多人是坐小船从海上逃离的。
或多或少,他们都已知道了事态的危急。
一旦……,半个大连将在大火和毒气中毁于一旦,另外一半将在很多年里荒无人烟……
上面这些文字,摘自2010年7月17日晚间,我在辽宁大连写下的一篇报道。
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,在南方的一家报纸获得了一个记者的工作。
那是我入职后的第一次出差。
没想到,赶上了全中国十年来最大的一场火。
那天,一个同行偶然给我拍了一张照片。
我戴着口罩,站在那个烧塌了一半的“3号罐”前面,用笔在采访本上记着什么。
背景,是正在扑救大火的消防队员们。
做了十年记者,我采访过名人,走过山水名胜,拍过不少工作照。
这张,是我记者生涯里,最值得珍惜的一张。
少不经事的时候,我想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,做一个英雄。
后来我慢慢知道了,我不是,也不可能是。
但那一天,我亲眼见到了一群这样的人。
十年后的昨天,我坐在电影院里,看了一部根据那场大火改编的真实电影。
它叫《烈火英雄》。
02
电影的开头就像当年一样,在接到救火电话之前,这不过是普通的一天。
两名90后正在影楼里拍结婚照,男的穿着军装,女的穿着婚纱。
整个拍照过程,两个人一直是各怀心事。
男的嘟囔,结完这场婚下来就剩几百块钱了。女的一口一个:你大爷。
要穿上这身帅气的制服,就要承担付出和责任
一名年轻的消防队员正在库房里偷吃鸡腿。
在每次的训练中,他都是最怕苦怕累的那个,一心想着还有三个月退伍,差不多得了。
电影的主角黄晓明,正在参加儿子小学的亲子活动。
儿子哭着质问他:
爸爸,你是不是害死过人?
因为上一次任务判断失误,导致一名队员牺牲,他从消防特勤中队队长的位置上被撤职。
更惨的是,患上了PTSD(创伤后应激障碍),被告知不适合在消防队继续工作了。
男二号杜江,这天像往常一样在消防队训练。
他父亲也是个老消防。认为儿子能当上中队长,完全是捡了黄晓明被撤的便宜。
杜江非常不服气。
突然,电话响了。
两个小年轻穿着婚纱就开车往现场跑。女的在车上一边“你大爷”的骂着,一边换上了军装。
原来,她也是一名消防队员。
偷吃鸡腿的,被撤职的,不服气的……消防队员们,全都来了。
到了现场才发现,这场火灾的严重程度,超过所有人的想象。
在灾难面前,每一个人都显得十分渺小。
但,所有人都没有任何迟疑。
那一瞬间,我想起了一本老书里的台词:
大圣,此去欲何?
踏南天,碎凌霄。
若一去不回?
便一去不回!
03
那场大火被扑灭后,著名作家鲍尔吉.原野先生写了一本书:《最深的水是泪水---大连7.16油爆火灾扑救实录》。
这时,我才了解到,当年我采访没有掌握的全局情况。
在现实中,这场扑救持续了15个小时,出动了超过2000名消防队员,调集了辽宁省14个市和4个企业的消防队,动用了338辆消防车。
辽宁省甚至请求空军支援,出动直升机,向现场运送了十几名救火、建筑专家。
《烈火英雄》是根据这本书改编而成的。因为篇幅限制,只展示了有限的一部分。
在这本书里,有很多真实的情节没来得及出现在屏幕上,但和电影里的情节一样珍贵。
甚至骇人。
从火场中活着出来,给父母磕个头,是王国开最想做的事。
因为磕完头,下次再遇到火灾,一旦牺牲就没有遗憾了。
王国开是大连开发区消防大队炮台山中队的指导员。7月16号那天,他是最早到达现场的消防员之一,当他到达现场时,距离爆炸只过去了7分钟。
他被派往死守泵房,不要让大火蔓延到液化气储备罐。他和20多个兄弟一起,没有想过能活着出来。
在现场,他本想最后再给父母打个电话。
不光想给亲人留下些话,也想再听听他们的声音。
但他没有这么做。
因为他知道,电话打过去,父母就会整夜无眠。
他找了片空地,跪在地上朝北方磕了几个头。
最后,他把电话打给了女朋友,却也只说了两句话:
——你干啥呢?
——我睡觉呢,你干啥呢?
——我救火呢,你睡吧,我明天再打。
大火被扑灭的第45天,王国开请了一天假回老家。
到这时,他父母都不知道他参与了那场火灾的救援。
进家门之前,他特地先在小区里找朋友喝了一顿酒,因为怕自己压制不住感情,在父母面前失态。
但尽管这样,他还是没能忍住眼泪。
他把父母扶坐在沙发上,自己跪下咣咣咣向父母各磕了三个响头。
磕完,就立刻说队里有事,匆忙离开了,不敢多唠。
而他的队友王永安,在那场大火后,整日喝酒。喝完酒,就对着一岁的儿子流泪。
活着,对于消防员来说,就像一场赌博。
李娜再次见到张良,是在殡仪馆。
张良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,是电话里的那句:
我累了,我睡觉了。
张良是大连消防支队战勤保障大队二班的班长。那天,他负责远程供水系统,火场的三分之二水源来自于他。
也就是电影里,牺牲的消防员徐小斌的原型。
因为大海里满是海草和垃圾,容易堵住取水口。每隔一个小时,他都要下海清一次污。
李娜是他的未婚妻,那场大火的第二天,他们原本要一起去拍婚纱照。
7月20日,海上起了风浪,大风达到八九级,海面上全是黑乎乎的原油。
在这样的环境下清污,张良的体力很快耗尽了。
又因为被原油包裹,全身黏滑,队友无法有力的抓住他。
最终,一阵海浪将他吞噬。
如果不是这场大火,他们会在9月结婚。
他和24岁的未婚妻已经相恋5年。
他们计划,婚礼那天,队里出一辆最好的消防车。他们将坐着这辆消防车,宣布牵手一生。
躺在花丛里的张良瘦了一圈。
遗体告别那天,李娜一滴眼泪也没有掉。她默默去队里为张良收拾遗物。
张良的遗体火化之后,她白天不敢待在家里,每天背着包在市里游荡。
包里只装了一样东西:
他们的结婚证。
而张良的上司刘磊,不许身边人在他面前提起张良。
因为,一听到这个名字,他就忍不住放声大哭。
开发区消防大队的队长李勇峰,在很长一段时期里,常常坐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,突然站起身来重复一句话:
72人活着带进去了,72人活着带出来了。
妻子说,他每次都重复好多遍,好像刚刚从梦中惊醒。
他明明把战友带出来了,却不相信这是事实,一遍一遍地劝自己相信。
04
现在,那场大火,已经过去了近十年。
这十年来,消防队员们依然不曾缺席在每一次火灾的前线。
2014年的5月1日,上海徐汇区一处公寓楼里发生火灾,消防队员迅速赶到现场救援。
有两名消防队员带着水枪和水带直奔上了13楼,结果,现场突然发生轰燃。
火浪伴随着一声巨响喷泄而出,巨大的冲击力把他们直逼到2米外的楼梯窗口。
其中一位直接被冲出窗外,另一位施手救援的时候也失去了重心。
两人拉着手一上一下从13楼坠落,直直的跌落在2层的平台上。
抢救无效。
走的时候,他们一个23岁,一个20岁。
23岁的钱凌云,微博上的个人简介是一句林宥嘉的歌词:
我一直都在流浪,可我不曾见过海洋。
这首歌叫《残酷月光》。
178cm的他,和同龄人一样喜欢打篮球、唱歌、玩游戏。他攒了一年的钱,准备给妹妹买个手机。
20岁的叫刘杰。他喜欢看英雄主义题材的电影和武侠小说,心里藏着一个侠客梦。
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,心里也有追求生活的愿景,有诗和远方。
2019年3月30日,在四川凉山木里,一处海拔3800米的山坡发生森林火灾,689名消防队员奔赴现场。
起火的位置海拔高,风速快且方向不定,这场大火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多次复燃。
3月31日,山火爆燃窜起了几十米高的火焰,27名消防队员和3名地方扑火人员失联。
第二天,他们所有人的遗体被找到。
其中,3名70后,1名80后,24名90后,和两名00后。最小的还不到19岁。
一名叫蒋飞飞的90后毕业于北京林业大学,曾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。
他去年刚结婚,一直没来得及举行婚礼,而他的妻子已经怀孕四五个月。
如果不是这场大火,半年后他就可以当爸爸了。
他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是:
前三天连打了两场(火),回来衣服泡起还没洗呢,又通知走了。
这些牺牲的消防队员,不少都是独子。
对于他们的父母来说,这是一件残忍的事。
在2015年的天津爆炸事件中,共有99名消防员牺牲,5名失踪。
其中有几位独生子,他们年近半百的父母不惜用试管婴儿的方式,希望能再生一个孩子,来寄托自己的思念。
一位叫庞题的消防队员,他母亲在他走后两年,成功诞下了两名婴儿。
一个弟弟、一个妹妹。
父亲为他们取了小名,思思和念念。
在母亲刚怀孕的时候,父亲到烈士陵园,站在庞题墓前,对着他的墓碑说:
儿啊,无论出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,我们走了,还会有人来看你。
火场之外,消防队员和我们每个人一样,也是普通人。
他们也有私心,也馋,也怕死,也有父母,也想结婚。
也有微妙的办公室政治。
他们同样经历着生活的欣喜与悲伤,期待与彷徨。
他们生活在每座城市里,融入着所有人的日常。
但一旦危机产生,他们又迅速从普通人的角色中抽身离开,变成英雄,为这座城市的所有人承担责任。
以及代价。
05
看了《烈火英雄》以后,我坐不住了。
我去豆瓣上,查了关于这部电影的好多信息。
顺着一位网友的指点,我找到了参与那场灭火的英雄们立功受奖的名单。
很惊喜,我找到了当年自己采访过的两个名字。
其中,一位连续在现场扑救超过24小时的少校,成了公安部的一等功臣。
我还在豆瓣影评上看到,《烈火英雄》也会遭受批评。
确实,这是一部很男人的电影,它并不完美。
甚至可说,有不少缺点和Bug。
豆瓣上对它的批评,有四个字经常出现:
用力过猛。
我看的时候在想,估计,导演和演员都被英雄们的伟大和奉献感动了。
演这样一部感动别人的电影,首先要感动自己。
也许,他们就在这个感动自己的过程中,情难自制了。
但我没想到,这部博纳影业和阿里影业出品的电影,会有这么多人来看。
刚上映三天,票房已突破4个亿。
我看的时候,影院里几乎坐满。男女大概各半。
一部很钢铁、很灾难、很男人的电影,有这么多姑娘来看,让我很吃惊。
坐我旁边的姑娘很漂亮,一头长发。
看电影的时候,她不时用手背抹眼睛。
灯光亮起的时候,我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,碰了碰她:
抱歉,能问一下吗,你为什么来看这部电影?
因为我一个特别好的朋友是消防队员。你呢?
因为那一天我也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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