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化场又新来了一个打更的，这个打更的人，虽说也六十来岁了。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打更，仍然是很害怕的。人不怕人，可总是对死人有恐惧感，不管是否真的有“鬼”存在。
偌大的院子，一侧是带着大烟囱的火化间，一侧是一排存放骨灰的房子，成千上万的死人骨灰，在大白天倒没啥感觉，而一旦到了夜晚，黑幕笼罩，想想都叫人汗毛倒竖，头皮发麻！
新上任的更夫老赵，干力气活已经不行，为了能挣几个温饱钱，仗着胆子来这里，一来这里无人竞争，二来在这里也比较自在，只要关紧了门窗，睡觉就是。谁能来偷骨灰？
只是有一样，来这里需要有足够的胆量！
他刚来时把他的哥哥也请了来，帮他做伴仗胆，这个过渡的适应阶段可不短，他的哥哥一陪就是好几个月。
每天他们有酒有肉好吃好喝——有死人的上完供的鸡鸭鱼肉、水果点心、白酒香烟，全都白送了他们。老哥俩倒也蛮开心。
白天在院里遛遛达达，有死人要来火化，满院子哭声淘天，他们卖卖“呆儿”什么的，打听打听人的死因，间或替人烧纸烧衣服，这也是有报酬的。到了夜晚，门窗紧闭，天大的事也绝不出门。
后来听老赵的哥哥说，他在那里还真听到了声音，什么声音？就是闹闹嚷嚷的，有炒菜声，刷碗声，喝酒聊天声，就像过日子人家似的。
他说之前他在那时并不敢讲这些，现在他离开了那里，才敢说出来。
听的人瞠目结舌，胆战心惊。是真是假无人验证，那家伙说起话来不管是真是假，眼睛都瞪得像个灯泡儿。
老哥一走，剩下老赵一人了，经过几个月的锻炼他的胆子比初来时壮大了不少。老哥也是看他练出了几分“英雄虎胆”，才离开的，虽然这里好吃加好喝，然梁园虽好，终非久恋之家。
在这座“鬼城”里，每天都增添新的魂灵，那座直冲云霄的红砖大烟囱，每天从早到午，一直“咕咚咕咚”冒着黑烟，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，走完了最后一程路，在这里变成一粒粒尘埃，烟消云散，步入望乡台上、奈何桥边……
这个地方几乎天天被哭声笼罩，这一点与产房相似，所不同的是，产房里随着哭声而来的是欣喜，二这里是哭声过后，便空留下感喟与唏嘘，叹生命易逝，叹世事无常。一个是迎接新生命的诞生，一个是送别生命消失……
老赵在这样的环境中倒也相安无事，时间长了，见怪不怪，充耳不闻， 身心都变得麻木了。有时在酣睡中，竟然梦里不知身是客。
有一年的冬天，天下着鹅毛大雪，一直下到天黑也没有停歇的意思。老赵插门闭户，早些就入睡了。
睡得正香，被一阵“当当当”的敲门声惊醒，还伴随着女人的呼叫声:“快开门啊，救命啊……”
哎吆！这大半夜的听到这凄厉的女人声，慢说是在那种地方，就是换个别的什么地方也得把人吓得丢魂少魄。
老赵揉揉眼睛，以为是做梦，他先照自己的脸蛋子拧了一把，好疼！这是真的了！
看看表，正夜里十二点多，他遵守夜里不开门的老做法，虽醒来也不吭声，裹着被子躺着，头下是一把镰刀，随时应付意外。
可敲门声持续不断，喊叫声也一直持续，老赵稳不住神了，他穿上衣服，拿起镰刀，开门进入走廊，来到外间门旁，从门窗口看到，外面还真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儿。
他凝神静听了一会儿，觉得这不应该是鬼，就按亮了门灯，这才看清外面的人，那是个女的，披散着头发，咧着嘴带着哭音，她身旁还有个半截高的孩子。
如果胆小的人看到这女的一定以为是女鬼，但老赵已经历了几年的磨练，早不是当初的老赵了。
他隔着门问:“你到底是人是鬼，干什么大半夜的跑这里来？”
那个女的说:“我是过路的，领着孩子，实在太冷了，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，暖和暖和，看这个大院没有大门挡着就进来了……”
她好像还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，默默叨叨滴说了很多。老赵思忖起来，她说的是真的吗？如果是真的还真应该帮她一把。可若不是真的呢，自己岂不是“引鬼入室”？
他左思右想滴犹疑不定，若是真的而不伸出援手的话这对母子很可能就抱了“路倒儿”——唉，人命关天呐！哪能真有鬼，还是开门吧！
门开了随着冷风挟着雪片，一大一小两个雪团进来了！看样子真冻的不轻，手脸都是通红通红的，拍打净她们身上的雪，老赵引她们进入室内。
他用电驴子煮了一锅热米粥，给这母子二人吃了下去，又端了热水叫她们洗洗脚，她们吃完了粥，洗完了脚，暖和过来了，气色也渐渐转正常了。
经过询问，原来这女的是北边一个村子的，有些智障，不知去哪瞎逛，天晚了也不知道及早回家，东走西窜到了半夜，又饿又冷，瞎打误撞的找到了老赵打更这里，若换个理智正常的人，借个胆也不敢来呀！
二人吃饱喝足了，眼看那孩子也眼皮打架，总不能再赶她们出门吧，老赵就把她们安排在一间办公室里住下，还把办公室的门锁了，他怕这个智力有些不正常的人做出什么非常人之举，自己无法应对……
直到天明，又叫她们吃了一顿饱饭，再三叮嘱她们，这数九寒天的千万不要乱走了。把她们送到国道上，一直目送她们朝那村子的方向走得没了影儿。
老赵跟别人说起这事儿，有人说:“你可真行，换我死也不开门。”
老赵说:“那就会丢了两个人的性命！别管精神是否正常，那也是人命，何况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！”
老赵在火化场干了几年后，火化场又建了新楼，值夜的人由民政派来了，而且人数也不止一个，因为医院撤掉了太平间，一有死人，不管黑天半夜都要拉往火化场，没有人值夜怎么行？
老赵也的确老了，谁还用这听力视力都迟钝的人做更夫啊，只得回家养老享福去了，要想再来这里，除非闭眼蹬腿儿的那天了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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